“方应看,你终于来找我了。”
写给所有重逢的你们。
0、
爱是什么呢。
我常在想,可是想不明白。
半夜迷迷糊糊接起来朋友的电话,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断断续续的骂,带着宿醉的酒气,在黑暗的房间显得格外的孤独。
确认她已经安全到家之后我松了口气,挂了电话,自己却睡不着了。
爱是什么呢。
她总是笑我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却总是要琢磨这些神神叨叨的问题。可是这大约和情史的丰富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万花丛中过如她,恐怕也答不上来,不然她也不会爱上深夜买醉,把身体和头脑都交给酒精的放纵感。最后哭得稀里哗啦,吐个一塌糊涂,到头来只是自己感动了自己。
1、
我最近爱做梦。
梦里有时会出现大片大片的桃花,粉色的花瓣簌簌地落,落花如大雪飞扬,漫山遍野。风住尘香,花尽春山空;有时会梦到落日时整树的红叶,火焰般撩人的颜色摇曳着微光,融进了天边明艳的霞色里,脚下池水粼粼,如同细碎的金箔铺满了水面;有时是海上升起明月,海水如同一块靛色的大缎子,明明暗暗地泛出许多温柔的波折来,月光在之上轻盈地跳跃。
那些梦大多是无声的,不过偶尔能听见风声,水声,和海浪的低语,在梦中缠绵悱恻。那陌生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裹挟着不知是否属于我的记忆纷至沓来,如一场盛大而静默的重逢。
只是在梦里,我总是一个人。
我似乎在等谁。
不过,我应该……在等谁?
2、
最近在省博物院实习。跟着书画部整天在文物研究所的资料室和修复室两点一线来回,帮着琢磨一幅帛画的颜料成分和缺失内容。当然,远轮不到我上手作画,我不过是被指派去整理些资料,跑一些冗杂琐碎的手续流程,偶尔出去买几杯咖啡,拿几份外卖,然后在师傅们修画的时候在一旁观摩学习。
那幅帛画据说是北宋末年的东西,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主体部分还有不少缺损,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些轮廓,似乎是幅仕女立像,脸的部分着实不清了,但青绿的裙角仍翠色欲滴,仿佛能感觉到当年的微风拂过,衣袂翩然。看残余部分的画工细腻流畅,且这颜料受了千年风霜,依然鲜妍如初,造价定然不菲,听几个老师傅说,极有可能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我有时会借着上洗手间的空当溜到研究所的小花园里透透气。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都爱养些花花草草聊作消遣,冬日里常青不败的也有不少,放眼望去一派生机盎然。一片绿意中最显眼的倒是那棵生得修长的腊梅,遒劲的黑色枝桠向着灰白的天空伸展,洒脱而沉静,如一幅沉淀了不少年岁的泼墨图。
不过据说它不开花很久了,连院里的老教授也没见过它盛放的样子。
我站在树下望着,不自觉地出了神。脑海里倏而闪现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影像,似乎有一树白雪掩映着热烈的金色花朵,和眼前光秃秃的枝干渐渐重叠起来;恍惚间,还有个两个声音在背景中低低地对话,不过回音很重,听不太清。
脑子里混混沌沌,像是一块脏兮兮的黑板被人粗糙地匆匆忙忙擦去了笔迹,留下了一大片模糊的粉笔印子。
“喂。”走廊上有人招呼我。
我循声望过去,高挑的青年半倚在走廊上的美人靠上面看着我,漂亮的凤目里神情懒懒的,五官凛冽如刀刻,梳着木村拓哉式的马尾,几缕碎发在额前晃晃悠悠,“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啊……没事。”我看着那张陌生而精致的脸有些愣神。
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组里年轻的姐姐们经常提起的那位才貌双全、帅绝省博的院草,不过他叫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毕竟姑娘们讨论男孩子的时候,总会用一些心照不宣而在旁人耳朵里完全不知所云的代称。
不过让我愣住的倒不是这个,是因为他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看不清的感觉。不是视觉上的不清,而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明明近在眼前,却虚幻得不真实。
人的社交网络其实很像一个数据库。当你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数据库会自动录入他的样貌,声音,甚至气场等等信息。当你下一次即便只闻到他的味道的时候,那个档案里的所有信息会立马被调出,然后互相对接上。
好比这个人的声音一出现,我的数据库就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可是最终这个声音指向的界面却只显示着“404 Not Found”。
大块的空白。
更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会认得这个声音?我们根本从未见过。
以至于他说完话很久,我才想起来这位院草同志是在关心我,连忙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笑了笑,直起身来,拍了拍大衣,走到我身旁站定,抬眼和我望向同一个方向,“这腊梅很久没开过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这副样子。”
我有些诧异,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他一勾唇角,向我扬了扬和我一样的胸牌,“实习而已。”看着我疑问的眼神,他又补充道,“听教授说的。”
走廊那头有人好像在叫他,他应了一声,“我先走了。”
我点点头,“再见。”
他笑了笑,“再见。”刚走出两步,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走了回来,三两下取下他的围巾,不由分说地把我的脖子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并且飞快地捏了捏我的脸,“快回去吧,大冬天的站在外面发呆,傻瓜容易变得更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大笑着跑着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已经练过很多次。
虽然对方是个帅哥,我似乎也应该生气的,可是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握着那条还残有余温的围巾。
大脑再次当机。
那围巾里裹挟着一种馥郁绵密的气味,华丽,沉稳而厚重,不像是一般的香水。我的鼻子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味道……可是和他的声音一样,这种味道指向的信息,依然是一片空白。就像迷路的行人好不容易在杂草丛生的山野间发现一块路牌,满含着希望走到底,却是一条断头路,前面什么也没有。
天已经很冷了。我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呼出一口白气,看它很快地消散在空气里,胸口闷的发紧,好像谁结结实实地给那儿来了一拳,半天缓不过劲来。
……结果,我好像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树下望得久了,脖子有些酸。不知怎么的,眼睛也有些。
3、
扣门声伴着一个略带懒意的声音响起来:“我可以进来么?”
我的心跳莫名奇妙却又无比清晰地骤停了一拍。记忆深处好像有一根古旧的琴弦轻轻一动,积年的灰尘在熹微的晨光里飞扬起来。
转身向门口望去,身形颀长的漂亮青年还保持着抬手敲门的动作,一双凤目和嘴角都噙着笑。
是院草同志。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
午休还没结束,今天轮到我值班,偌大的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组长让我送些资料过来。”他指了指手里的几盒卷宗,“劳烦你签个字,跑完流程,我好交差。”
在我找笔的空当,他走了进来,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偶尔驻足端详一两个摆在工作台上的半成品,挑起修长的眉毛,似乎不甚满意。我懒得理他,加上昨天莫名其妙地被他吃了豆腐,对他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几笔签完了流程单,正琢磨着怎么逐客比较不那么失礼,就见他定定地立在那副仕女立像前,三魂七魄放佛被抽走了一半。
我有些被吓住了。
这架势……不会是上身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研究所往事。但传闻总归是传闻,我好歹是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总不能见死不救撒腿就跑……只好一边在心中反复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十二字箴言,一边壮着胆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你们在修这画?”他沉吟半晌,声音有些不知怎么的,有些低落。
“嗯,”我有些迟疑。不过再怎么看他还算正常,心稍微放下些,顺口答道,“不过这脸怕是没法修了,什么文献也查不到。”
他闻言望向我,一弯漂亮的眼睛,“哦?其实倒也不难。”
“你有办法?”见他眼神清亮,屁事没有,我撇了撇嘴随口敷衍道。
正经事没有,花样倒挺多。
他轻笑一下,摸出手机,“看镜头。”
还没等我来得及出声拒绝,我呆呆的样子已经留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
“喏,这画上的人就长这样。”
“你干嘛!”我有些生气了,“我们很熟吗!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人很没有礼貌啊!”
“说我没礼貌确实是头一次听。不过,”他突然一脚欺身上前,半挑着眉毛,倒是不生气,“有没有人说过你……”
他漂亮的眼睛深如暗夜,跳动着无数星尘,长长的睫毛历历可数。
“说……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如蚊喃,脸一下子热得几乎要烧起来。
“说……你生气的样子,很像河豚。”
如石子落入寒潭,冰晶乍破,荡开一池春水。
“你生气的样子,很像河豚。”
像是陶罐的泥封被骤然掀开,有微热的风涌进来,记忆深处的灰尘在金色的光柱里静默地漂游。
“我们很熟吗……”他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笑了笑。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出了门口。
“喂!”我冲到走廊上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叫——方、应、看。”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记好。”
“——别忘了。”
方应看。方应看。方应看……唇齿相碰,如含珠玉。
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笑那样好看,七分自如,三分艳色,可是为什么……又有点落寞呢?
4、
睁眼醒来,屋子里还是暗暗的一片,唯一的光源只有榻边的小炉子。橙红的暗火缓慢地舔舐着灰白的银骨炭,留下霜一般的余烬。阵阵暖意透过摇金复斗帐层层的纱帘,略微有些模糊。
我盯着半根炭无声的燃尽,枕头却已不自觉地湿了大半。
蛊纹已经开满了。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里都明明暗暗地含着什么,但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这个脆弱而公开的秘密。
方应看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比谁都清楚。
入冬以来浑身疼得越发厉害,好几次半夜疼醒又昏死过去。方应看因此不许我出门,每日下了朝便回来守着我;我实则也没有那个力气瞎折腾,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约摸一月有余,用各式各样的汤汤水水吊着半口气,起居全靠别人侍候。
而今早醒来灵台却格外清明,好像终于睡醒了似的。
那个词怎么说来的?
啊对,回光返照。
原来人真的能感觉到死亡的来临。没有我想象中汹涌的恐惧和绝望,反而像是沉默而厚重的夜潮一浪接着一浪的涌上孤岛,而孤岛除了看着潮水将自己渐渐吞噬,等待最终的陷落,迎来注定的结局,别无他法。
我的时间到了。
搭在我腰上的手臂突然环紧了些,身后的人动了动。他的声音还带着慵懒的睡意,低沉又嘶哑地在耳旁响起:“怎么醒这么早?”湿润的唇瓣在我的耳廓上蹭了蹭,“身上好些了?”
“方应看,”我极力地敛尽语气里的颤抖,让自己听上去平静如常,“昨晚是不是下雪了?”
“嗯,”他沉沉地应了一句,吞吐在我脖颈上的气息温温热热,“风那样紧,想来是场大雪。”
“我听他们说,院里那几株腊梅,开了有好几日了。”
“今年开得比往几年都好。你想看的话,我让他们剪几枝好看的送进来给你瞧。”
“可是我想自己去看。”
“不行,外面太冷。”
“今天不看……明天就会落了。”
他浑身一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扎了一下。
“这才入冬多久,怎么会落?可又是胡说。”
“会的,”眼泪滚烫地流了出来,不过很快便冷掉,凉凉地腻在脸上,“明天就会落了。”
他不说话,呼吸微滞。
“……方应看。”
“嗯?”
我翻身钻进他的怀里,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龙涎香的馥甜气味瞬间盈满了鼻息,惹得眼眶里又堪堪盈满了泪,酸的不行。
“方应看。”
“……怎么?”他顿了顿,温暖的指尖穿过我的头发,轻轻抚着我的头顶。
他的手抖得厉害。
我想说方应看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练功要当心身子,天冷了记得添衣,不要逞强,不要太倔,不要凡事一人扛,不要……不要忘了我。
千言万语要讲,可是却全都生生停在了嘴边,半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没什么,”我抬起肩膀悄悄擦了擦眼角,“只是想叫你。”
他的手一僵,半晌才笑道,“傻瓜。”
5、
院里果然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白得耀眼。
方应看命人搬了一方小榻放在腊梅树下,点着好几盏炭炉,还把我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他的雪狐裘里,照理该驱散了不少寒意,可我还是越来越冷,在方应看怀里缩成越发小的一团。
那梅花映雪,如同素白的云宣上洇开的金浆,冰冷又热烈,只是可惜在我的视线里愈发模糊。梅香在鼻息之间幽幽浮动,稍稍一吸,便了无踪迹,龙涎香的气息倒是愈发温厚浓郁起来,缓慢而温柔地将我包围。
可是我没有心思去在意了。好累,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就像不停不休地走过了千重山万重水的旅人,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每呼吸一下,整个世界都暗下去一分。本能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脸上残存的些许触觉还能感觉到他外袍上细细的刺绣。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是我再熟稔不过的声音。
“方应看……”
“嗯?”他的声音有些沉。
“你的心跳很快。”
他没说话。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些,凉凉的嘴唇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
“方应看,你信不信有来世?”
“信。”
“是么?你从前是不信的。”
“我现在愿意信了,”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还来得及么?”
我费力地扯开一个笑,“晚啦。所以要罚你下辈子来找我。”
那一树腊梅晃住了我的眼睛。
“到时我就在腊梅树下等你,”我勾起他的小拇指,盖了印章,“到时候你叫我‘喂!河豚!’,我就知道是你啦。”
他没说话。
“这是暗号。你要记好啊,别忘了。”
“……好。”
“那你重复一遍。”耳边的风声渐渐地听不见了。
“喂……”他的声音随着风声一起消弭殆尽。
6、
从梦里惊醒。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头疼欲裂,一时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未醒来,还是醒来却又在另一个梦中。
不知道怎样魂不守舍地到了研究院。后院不知为何聚集了一群人,不过倒是很快明白过来——一股浓郁又清冽的花香轻盈地漂浮在冬日的晨曦间,远远地便望见花园一角那遒劲的黑色枝桠上的点点金色。
那株腊梅竟然开了。
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我颤抖着脚步,慢慢走到围观的人群边缘。一树白雪掩映着热烈的金色花朵,和眼前的一树一夜之间开出的繁花渐渐重叠起来,两个声音在背景中低低地对话——
“到时候你叫我‘喂!河豚!’,我就知道是你啦。”
“这是暗号……你要记好啊,别忘了。”
“那你重复一遍。”
“喂……”
难以名状的浓烈情绪悉数堆积在眼角,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
“喂,河豚。”
那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历经漫漫山河,跨越红尘万丈,如期而至。
7、
爱是什么呢。
我只爱上过一个人。
但若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倒也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