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

都可以代,请随意

【排乙/及川彻】假期结束了!

全文2w3。

学生时代的隐约情愫和多年后的久别重逢,

以及一些关于“天才”这个词的思考。

及川彻视角。内含岩泉一的副cp。

欢迎代入!妹有名字,请自行避雷TT

 


1. 及川,好久不见


“打扰了。”

 

拉开隔间的门,热烘烘的寿喜烧香味立马涌了出来,混杂着吵吵嚷嚷的谈笑。及川彻觉得从外面带进来的雪气一下子被消融了个干净,露在围巾外面的眼睛立时被温热的潮意包裹,睫毛上好像有晶莹的水汽正在凝结。

 

“阿彻!你来啦!”包间里响起一声惊呼,随即是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和问候声。

 

同期多少都有些变样了,反而要靠声音才能勉强把他们和记忆中的脸对上号。不过还好,每个人的名字大致都还记得,及川彻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一轮寒暄过后,首先发现他的川崎早苗费了老大劲才把他从热情的女同学们中刨出来,利落地拒绝了他要去坐在松川和花卷旁边的想法,把他按在她身边坐下。

 

及川彻环顾一周,向早苗问道:“小岩呢?我之前跟他通话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到了。”

 

“卫生间。”川崎早苗飞快地回答,边帮他布置碗筷边岔开话题:“你喝点酒吗?”

 

“不了,谢谢——”

 

“这个敬语是什么,”还没等他说完,早苗就开始颇为不满地抗议,顺便起身帮他要了一杯乌龙茶,“以前你求我帮忙值日的时候可是‘早苗——小早——’这样叫的!这么生疏是干嘛!”

 

“毕竟是快二十六岁的人了,再那么轻浮,在社会上是会被人狠狠教训的。”岩泉一在他们聊天的空档拉开了包间的门,在及川彻的旁边坐下,一针见血地接过了话头。

 

“我什么时候轻浮了啊小岩……”

 

“哦?高一的时候隔壁班——”

 

“——小岩你喝点什么吗?啤酒?清酒?还是跟我一样喝茶?”

 

早苗听着他们俩你来我往,在一旁大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好怀念啊,被岩泉说得没脾气的阿彻。”

 

“他是阿彻,我就是岩泉?”

 

“阿彻可是我的后桌朋友,是friend啊friend!”早苗喝了一大口黑啤,含混地说道,“至于你——不会觉得ex-boyfriend也算是一种friend吧?”

 

Ex这个词被咬得格外用力。

 

及川彻靠近岩泉一的那边身体瞬间感受到一股寒气。这种温度他再熟悉不过,通常出现在以前他插科打诨、训练过头、像只抖开羽毛的花孔雀对粉丝们进行热情饭撒、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丧气话等等会被小岩暴打的场合。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不动声色地朝早苗那边挪了两寸。

 

可算是知道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按在这里坐下。

 

“说起来我们真的很久很久没见了诶,好像从你去阿根廷之后就再也没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吧?时间总是不合适。听岩泉说你这次回来是休圣诞假呢,”早苗挥挥手,扇开寿喜烧翻腾起来的白汽,对岩泉一那边的低气压不以为意,“怎么样?一个人在那边?”

 

“还不错啊,能吃能睡。”

 

“真的吗?”早苗挑高了眉毛,“可是我觉得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哦!”

 

“是吗?难道是及川大人变得比从前还要更加耀眼了吗?”

 

“那倒也没有。”

 

“喂!”

 

“说起来,以前的及川彻完全是个花里胡哨的幼稚鬼吧?尤其是在恋爱方面——你少一副无辜的样子啦,要不是我看穿了你无害的本性,才不会跟你这种人来往。虽然现在说话还是像原来一样欠扁,但是,”她思索了一会儿,“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好。啊,就像是一个打碎了又拼起来的瓶子,虽然还看得出来是原来的那个,但也能一眼看出来不是原来的那个……”

 

“听上去很惨诶。”及川彻愣了一下,转而轻声笑道。

 

这种奇怪的比喻从早苗的嘴里说出来反而不那么奇怪了,她的思维一向跳跃如脱缰野马。及川彻现在还依稀记得川崎早苗当年追小岩的原因是觉得他的头发肯定是软软的,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扎人,因此想要名正言顺地验证一下。

 

“只是想摸头发就摸好了,干嘛要和他交往啊!”坐在川崎早苗后桌的及川彻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什么人会莫名其妙地去摸别人的头发啦!又不是变态。”

 

……什么人会因为想要摸一个人的头发就要和他交往啊!这样好像更变态吧!

 

及川彻至今还能稍微回忆起当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受到的冲击,以及反思自己在恋爱方面或许其实离混蛋两个字还有一定的差距。

 

打碎了又拼起来的瓶子?虽然很怪,但意外地又有些贴切。

 

“啧,”岩泉一冷不丁地哂笑一声,“不愧是当年国语补习班的常客,能不能说一些日本人能听懂的日语啊。”

 

早苗从及川彻旁边猛地探出身子:“喂!刺猬头!干嘛从今天一见面就一副我得罪了你的样子,当初是你甩——”

 

“川崎——!”在同级的同学都侧目过来之前,及川彻深吸一口气,及时挡在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把一段经常发生在同学会这种地方的狗血桥段扼杀在了开场白的部分,“你的手机好像在响。”

 

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错过这种情节的,甚至极大可能是在一边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个,不过现在……或许的确是像早苗说得那样。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卷起的尘埃常常劈头盖脸地扑他一身,只有拼命迈开双腿不停地奔跑,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才不至于狼狈地被这个世界抛在身后。

 

周遭的景色也因此迅疾地变换,同路之人总是匆匆相遇又匆匆告别。一切好像都在不可挽回地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流逝,所以他必须要不断地重新寻找,重新获得,重新再牢牢地抓住一些什么,否则他很快就会一无所有。

 

或许是明天,或许就是下一秒。

 

这种恐惧从初中开始好像就没有离开过他,并且在高中的某段时间几乎使他窒息。但是他似乎已经越来越习惯了与这种恐惧和平共处,学会了如何独自解决与它伴生的焦虑、自厌和自弃,甚至能从中汲取继续前进的力量。

 

不过偶尔还是会懒得动弹,尤其是当漫长的冬天来临,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独自回到没开暖气、冷得像是冰窖一样的家里的时候。

 

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对一些事情彻底失去了力气。譬如故意收集一些欠扁的笑话逗小岩生气,又譬如心安理得地享受女孩子们对自己源源不断的爱意。

 

说起来,这位以前从来不缺恋爱谈的排球选手现在已经空窗了好几年,而且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这就是成长为大人的过程吗,变得成熟稳重的代价是从前觉得很有趣的事都突然在某一天变得恶劣又索然。并且,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只剩下同时处理不超过两件事的精力——头一件事当然毋庸置疑是排球,第二件则需要预留给成年人的生活里随时可能出现的任何突发状况。

 

除此之外他的世界好像已经很难再有别的空间可供塞下其他东西。

 

从前的及川彻和现在的及川彻是不一样的吗。有多少不一样呢。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早苗的输出被打断,没好气地撇撇嘴,低下头在包里翻找了一阵手机,看到来电的名字,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飞快地接起了电话:“喂喂?小春?你到哪里了?”

 

从来一路狂奔向前的时间,好像突然凝滞了一秒。

 

包间里太吵了,所有人都在热忱地回忆过去的青葱岁月,交谈声、祝酒声、欢呼声杂乱地搅在一起,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早苗不得不打开免提,声音开到最大,把扬声器凑近自己的耳边才能听清,导致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及川彻这里也能听个大概:“……出租车抛锚,可能赶不上聚餐了。抱歉。”

 

“那怎么行!大家今天好不容易聚一下的!你具体在什么地方,我过来接你吧?”

 

“不用了,离你那里还有很远。雪下得很大,你一个人过来不安全。”

 

“也是哦,而且我已经喝了酒了,”早苗看着自己已经空掉的扎啤杯子,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余光看到在一旁有些游离的及川彻,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阿彻,你开车来了吗?”

 

及川彻彼时正在搅打他的生鸡蛋,被这么一问,筷子差点没抓稳:“——我坐电车来的。”

 

“那可以麻烦你开我的车去接一下小春吗?就在火车站附近。”

 

“小春……”

 

“小春你都不记得?”早苗一脸难以置信,“春江啊!上野春江!”

 

还没等及川彻说些什么,早苗已经转过头去对着电话说道:“我让阿彻来接你好吗?”

 

做决定之前好歹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啊!及川彻腹诽道,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他在你旁边吗?”

 

“在的在的,你要跟他说话吗?”不论那边回答要还是不要,手机已经不由分说地递到了及川彻的手上。

 

一阵静默,只有电流将那头的风雪声模糊地传递过来。

 

“你好,我是……”及川彻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格外陌生。

 

“……及川,好久不见。”

 


2.  转学生?


高三的时候重新分班,和小岩没分到一起,及川彻的心情不是很好。

 

搬进新教室的时候,出于高个子的自觉,及川彻选了后排的位置坐下。前桌已经有人坐了,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本书也没放,只有抽屉里胡乱地塞着一只书包,掉出来的背带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公仔和夸张的涂鸦徽章。

 

“你好你好!”肩膀突然承受了一记暴击,及川彻龇牙咧嘴地转头,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正笑着叉腰看着他,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是及川彻诶!”她惊呼道,眼中笑意不减,“这样近距离看比从观众席上看还要帅很多嘛——对了,初次见面,我是川崎早苗!我就坐你前面哦。”

 

“你好~请多关照。”及川大人习惯性地展开了他那迷倒宫城万千女子高中生的招牌微笑,虽然已经在心里把面前的人归到了“开朗的二货”这一分类。

 

“你那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是什么啊?”意外地没有被他优越又友善的外表所迷惑,眼前的女生不爽地挑高了眉毛,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内心活动。

 

及川彻承认自己有点尴尬……但是!也只有一点而已。

 

“早苗。”走廊上有人在招呼川崎,及川彻顺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看过去,走廊上的那个人站的位置有些逆光,不太看得清脸。因为头发盘了起来,所以露出了线条修长的后颈,在逆光中背脊挺拔,如风中劲竹。

 

及川彻飞快地搜索了自己的记忆,但是好像从没在青叶城西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那是川崎同学的朋友吗?”

 

“叫我川崎就行,或者你这种帅哥想叫早苗我也是可以破例同意的啦,”早苗跟那人道了别,一屁股坐回座位,将吸管戳进新到手的草莓牛奶,“你说小春江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她初中的时候出国了,今年才从国外回来,”说着骄傲地晃了晃手上的牛奶盒,“这是她带给我的哦。”

 

“她在隔壁组?”

 

跟小岩同班啊。

 

“嗯嗯,”早苗在座位上晃晃悠悠地喝奶,突然警觉地坐直了身体,狐疑地凑过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跟你聊天而已嘛~”

 

“哦,”早苗的疑虑还挂在脸上,“我还以为你对小春江一见钟情了呢。”

 

……我连脸都没看清好不好!

 

及川彻满头黑线。

 

“你没有就最好,不过我警告你哦,绝对不可以打她的主意!”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少装蒜,整个青城谁不知道你及川大人的名号啊,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

 

“那都是她们甩的我……”

 

明明我才是受伤最多的那一个——及川彻无语凝噎。

 

“最好是啦,”早苗继续在座位上晃悠起来,但是一脸严肃:“本人可是上野小姐的骑士哦,靠近她的坏人都会被我赶跑的,”说着,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及川彻,“从以前——到现在。”

 

“知道啦,骑士小姐!”及川彻无奈地笑起来,举起双手投降。

 

原来是叫上野春江啊,他默默地想。

 


3.  另一只瓶子


“你是笨蛋吗,这家伙哪有日本的驾照啊。”岩泉一满脸阴沉地握着方向盘。

 

“那我怎么知道……”早苗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手臂。

 

“阿彻不是你的朋友吗,friend啊friend,”岩泉一冷笑了一声,“作为朋友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岩泉一,你有完没完啊!”

 

“与其在那里吵吵嚷嚷,不如还是想想你要怎么付我的代驾费吧。”

 

后座上的及川彻摇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正处在婚姻危机中的爹妈带着早熟小孩在回家路上一路狂飙的微妙既视感。窗外暖黄的路灯疾驰而过,纷扬的雪花被飞快地抛在车后,路边堆起的积雪看起来蓬松又干净,在路灯下竟有一种温暖的幻觉。

 

火车站离聚餐的地方大概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加上雪天路滑,岩泉一开得不快,等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你给上野打个电话吧,问问她在哪。”岩泉一看了一眼旁边睡得乱七八糟的川崎早苗,转头对及川彻小声说。

 

“我只有她高中的号码……”

 

“不管怎么样先试试吧,实在不行再把这家伙喊醒。”

 

“知道了知道了~小岩对早苗好温柔呢~”及川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边翻通讯录边嘟囔,“要我说,反正你们现在都在东京工作,不如考虑重新——”

 

“不想挨打就闭嘴。”

 

切,臭情侣。

 

在通讯录里翻到か那一栏,上野春江的名字因为罗马音的关系*还算靠前。及川彻拨了过去,不出所料是空号。

 

点开联系人的邮件地址,最近一封来往邮件的时间停留在六年前的夏天,是上野发过来的生日祝福,后来渐渐就断了单独的联络。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好像人生的轨道一旦错开,失去交集,就很难再仅仅靠着回忆去维系原本的关系。

 

何况他们本来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是吧。

 

只是偶尔会在脸书的上收到来自她的点赞,但她几乎不发动态,所以及川彻甚至都没什么回赞的机会。

 

及川彻斟酌了一下语气,还是用敬语写了一条消息发过去。

 

“上野:

 

久疏问候。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用这个邮箱,冒昧打扰了。我们已经到火车站出口,如果看到消息的话,麻烦你与我联系。

 

及川”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啊。

 

按下发送后及川彻刷新了一下页面,看着转圈中的加载条这样想着。

 

手机叮咚一声,比他料想的快得多,不到一分钟竟然就收到了回邮。

 

“Re:

 

及川:

 

久疏问候!我在火车站外的便利店,马上过来。请稍等我一下。

 

上野”

 

上野居然也会用叹号这种标点吗?及川彻盯着邮件界面,有些迟疑。目光落到街道对面,果然有一家711亮着灯。一个穿着大衣拖着行李箱的身影很快从自动门里走了出来,下台阶的时候看得出来她的行李不轻,双手拎着都好像很费劲的样子。

 

及川彻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帮把手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于头脑行动了。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离上野春江五步开外的地方。

 

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头发依然像以前那样挽起来,围巾虽然围住了大半张脸,那双眼睛还是他记忆中那样安安静静的。一定要说跟高中时期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大概是她现在看起来肤色要更白净一些。

 

及川彻突然又想起来早苗的那个古怪的比喻。

 

怎么只有我这个可怜的小瓶子被打碎了啊——及川彻在心里哀叹一声。跟小岩一直有联系,所以完全感觉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川崎还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少根筋。最夸张的是眼前这个人,完全还是高中那时的样子。

 

及川彻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后颈。

 

“好久不见,上野。”

 

虽然在先前的那通电话里已经打过招呼了,但当面叫出她名字,唇齿相碰的一刹那,一股热意突然攀上他的耳朵,迅速且失控地开始蔓延至整个后颈。

 

喂,你又不是什么纯情男高了——不对,你从来不是什么纯情男高啊及川彻!

 

——一定是因为外面风太大,又刚从暖气开得很足的车上下来,所以冻着了耳朵。

 

嗯,嗯。一定是。

 

上野春江在看见及川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显然是没想到他会从车里出来。露在围巾外的眼睫毛因为呼吸颤动了一下,继而眉眼都稍稍弯起来:“没戴围巾的话,不会冷吗?”

 

如果让及川彻用几个词形容对上野春江的印象的话……冷静,锋利,精确,永远像一根直中红心的箭。高中的时候,及川彻见她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所以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即使很淡很淡,那个“她一点也没变”的想法也突然烟消云散了。

 

只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她的头发上渐渐有了细白的雪珠。及川彻想自己大概也是一样。

 

雪势好像越来越大了。

 

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一种隐约的既视感——被鲜血淋漓地完全碎掉,又拼尽全力地重新拼好自己、脱胎换骨的瓶子们,在宫城的这一年冬天,在大雪纷飞的天幕下,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重逢。



**************

  • *这里上野的发音是かみの(kamino)

 


4.  国家代表?


川崎早苗对岩泉一的攻势十分迅猛。按及川彻的保守估计,岩泉一这个恋爱菜鸟不出两周就会有所动摇,三周之内绝对缴械。

 

但他没料到的是,从她有了想法开始到付诸行动,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当他去隔壁找岩泉一吃午饭的时候,被一个一脸八卦的男生告知:“岩泉啊,他刚刚拿着便当跟一个超可爱的女生一起出去了哦!好像是叫什么……啊对,川崎,叫川崎来着。”

 

可恶啊,及川大人也有被人放鸽子的一天!及川彻拎着午饭,悲愤地爬上顶楼,打开天台的铁门。

 

不过这里已经有人在了。

 

“上野同学……?”

 

及川彻其实不太确定,毕竟他上次确实没有看清她的正脸,但是那个背影倒是很让他印象深刻。

 

站在天台拦网旁边的女生正拿着……呃,两只哑铃……做着推举,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说不上冷,但看向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温度,沉静得像是能把四周的风声都收进她的眼底。

 

俊男靓女,春意袭人,空中甚至有几片粉色的落樱飘然而下。在这个本该浪漫的时间,浪漫的地点,及川彻却蓦地头皮一紧,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误入猛虎领地的兔子。

 

所幸这只猛虎看上去对他没什么兴趣。

 

“你是?”上野春江放下手中的哑铃,摘下一边耳机。

 

及川彻这才稍微回过神,旋即微笑道,“初次见面,上野同学。我是三年6组的及川彻。”

 

上野春江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算是致意:“初次见面,我是上野春江。”

 

“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这才想起来他是因为什么走到天台来,及川彻无奈地摊开双手,“只是我的朋友最近桃花运很不错呢,以他的人生经验来说被女孩子主动追求还是第一次,作为朋友我当然要支持一下吧~虽然他很没义气地一声不吭扔下本人跑了——总之,我只好一个人——”

 

等一下。

 

我的朋友是小岩,而川崎的朋友则是——

 

“你不会也是被放鸽子了吧?”

 

“你是说早苗吗?如果你是指她跟岩泉同学一起去吃午饭的事,她提前跟我说过了。”上野春江想了想,“不过一定要说的话,也算是吧。”

 

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

 

“还没吃饭吗?”上野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的包装袋。

 

“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吃的……上野同学不介意的话,也可以一起——”

 

“多谢,不过我吃过了。”上野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你随意。”接着戴上耳机,又拿起哑铃继续做推举,不再说话。

 

及川大人共进午餐的邀请竟然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及川彻没有受打击,完全没有受打击,并且识趣地挑了个阴凉坐下,勉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一边撕开牛奶面包的包装,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上野春江做着重复的运动。

 

她的衬衫袖口挽到了手肘以上,露出的小臂纤长但绝不瘦弱,向上收紧的时候肱桡肌的线条漂亮地凸显出来,甚至能明显地看到衬衫之下上臂的肱二头肌。

 

这倒让及川彻有些意外。

 

“有什么事吗?”显然察觉到了及川彻直白的视线,上野转过头。

 

“抱歉……只是在想,或许上野同学有参加什么运动社团吗?”

 

“社团吗?我有一些在考虑的,”上野摇了摇头,“不过我应该不会去运动社团。”

 

“为什么?”

 

“这里好像只有弓道部,没有洋弓部。”

 

“洋弓是指现代竞技的那种?上野是练这个的?”

 

“嗯。”

 

“学校没有社团的话,平常你怎么训练?会有些麻烦吧?”

 

“平时是跟着仙台市的射箭俱乐部训练的,”上野想了想,“有时候会去东京,代表队不定时会有集训。”

 

“代表……是指国家代表吗?”

 

“嗯,去年底入选了世界青年队。”

 

说这种事的时候,拜托语气能不能不要像在阐述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这种事一样稀松平常啊!

 

及川彻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上野春江。虽然他不懂射箭,但也能看出她也有着一双条件极其优秀的手臂,修长,笔直,有力。有这样的臂展,很多需要用到手部的运动都会很适合。

 

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她那种如同休憩中的猛兽般的气场,安静的外表下却好像蕴藏着无比汹涌澎湃的力量,让人毫无理由地相信她一旦锁定目标,拉开弓弦,那支射出的箭一定会尖啸着穿云破风,在一瞬间洞穿靶心。

 

青年代表吗?

 

及川彻咬了咬下嘴唇。

 

“及川同学是排球部的吗?”上野突然问。

 

“诶?难道川崎跟你说起过我?”

 

“这个不需要她告诉我吧?”上野停下来喝了口水,“你在这间学校好像很有人气,想不知道反而比较困难。”

 

及川彻笑起来,语气不自觉带了些上扬的尾音,“是,我是排球队的二传,也是队长。”

 

上野点点头,又举起了哑铃。

 

“上野同学对排球也有了解吗?”

 

“嗯,稍微知道一些。”上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前男友也是校队的二传来着。”

 

一口面包差点噎在喉咙里,及川彻猛地咳嗽起来。

 

“没事吗?要喝点水吗?”

 

这是及川彻第一次在上野春江的脸上看出了具体的情绪——稍微,也只是稍微,看得出有那么一点担心。

 


5.  天才是个伪命题


“诶诶,阿彻!”

 

课间的时候,早苗神神秘秘地转过来,戳了戳在整理笔记的及川彻。

 

“又怎么了?”

 

“这周六要跟我一起去看小春比赛吗?”

 

“小春?你是说上野吗?”

 

“除了她还有哪个小春啊,”早苗有些眉飞色舞,“是IH的排位赛哦!”

 

“找我干嘛?实在要找个人陪你的话,找小岩不就好了。”

 

“小岩他那天早上要去补习啦。”早苗的头上突然冒出很多粉红泡泡。

 

及川彻想起来,从今年开始,岩泉一每周六上午要去做托福考试的补习,通常社团训练都会迟来一些,但是——“能不能拜托你别用那种‘本人正在恋爱中’的恶心表情看着我……”

 

“好啦好啦,”早苗正色道,“你还没有看过射箭比赛吧?”

 

“当然有在电视上看过啊,我又不是原始人。”

 

“那不一样,”早苗果断地摇了摇头,“跟电视通常转播的决赛相比,排位赛更有意思!因为是用十二组箭最后的总环数来排名,而参与的人数众多,所以由于时间关系,排位赛会在一组比赛内连射六箭,一共要射七十二支来着,看起来超刺激的!”

 

“听起来是还不错,”及川彻耸了耸肩,“不过你既然提到了IH,也该想到我也是要参加比赛的吧?临近排球的开赛,周末的训练排得很紧,我恐怕……”

 

“及川,”花卷突然出现在教室的后门,冲着他招手道,“我刚在路上遇到沟口教练,他说这周六的训练取消了,体育馆要消防检修,挪到周日和周一加练,让你通知一下大家。”

 

早苗转头看向他,“你恐怕?”

 

于是在周六的这天早上,及川彻无法拒绝地被川崎早苗拖着站在了宫城体育场的门口。

 

其实也并非完全被生拉硬拽来的。

 

国家代表吗……一提到这个词,及川彻的头上就隐约掠过一片白色的阴影。虽然是完全不同的运动领域,但同样是国家代表级别的实力,能够亲眼见见也不错。

 

走到观众席上落座,观众并不是很多。在靠近观众席的这边场地划着白色站位线,竖着一些计分计时用的电子显示屏。

 

及川彻用手搭在眉骨上挡住越来越强的阳光。眯着眼睛,看见远处有几十个箭靶依次排开,颇有一些壮观。不过——

 

“开玩笑的吧?”

 

及川彻趴在护栏上,努力地想要看清正对面靶位的黄心,但完全是徒劳——在这个位置上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白色的靶纸上有一个芝麻大的圆形,他有些难以置信:“确定只有七十米远吗?这根本没可能看清啊!”

 

早苗笑起来,“你怎么跟我当初的反应一模一样!啊,小春,这边这边!”

 

运动员开始陆陆续续进到休息区候场了,及川彻一眼就看到了上野春江。她今天穿着紧身的运动套装,已经穿戴好了护具,白色的渔夫帽上架着一副墨镜,头发扎成利落的低马尾。听到早苗的声音,她往观众席这边转头,看到早苗跳跃的身影,她也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但在目光在落到一旁的及川彻身上时,她似乎有些惊讶。

 

“おす,”及川彻咧开一个笑容,怕她听不见,所以把嘴型做得很夸张,“加油!”

 

上野会意,点了点头,竟然也冲他微笑了一下。

 

虽然冷着脸也很漂亮,但不管什么人,果然还是笑起来会更好看一些。

 

及川彻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笑还没有收回来。

 

运动员此时已经就位了,上野的位置正好在他们眼前。及川彻坐回座位上,眯起眼睛再次试图看清箭靶,理所当然地又是大失败。“这真的有可能看得见吗……”

 

在他在极度怀疑的时候,落入眼中的是上野春江准备完毕的侧影。

 

细长的弓像一条被驯服的白蛇,顺着她的手臂安静地垂落。及川彻几乎可以看见她平稳悠长的一呼一吸,如一只蛰伏伺机的猛虎,缓慢、耐心、周密地收紧每一寸皮肤和肌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完全不存在,只等着那个捕猎开始的讯号——

 

“哔——”比赛开始的提示音。

 

抬臂,拉弓,瞄准,松指——还没等及川彻反应过来,上野春江的第一支箭已经离弦。

 

行云流水。

 

看到后来,及川彻甚至都不觉得她有瞄定的过程,只是单纯在快速地重复着开弓、放箭,开弓、放箭的动作循环,但她的结果又无疑是精准而凶狠的——第一组箭很快结束,裁判吹响了间歇哨,开始更换靶纸,计分大屏上开始慢慢更新分数,所有选手的排名都在实时滚动刷新着,而只有第一名的位置,从始至终都是不变的一人。

 

随着一组接一组的箭射出,及川彻的心却越来越沉。他的目光落在不断变化的第二名上,排在第二的环数不止一次地向上野春江的环数发起猛烈的冲击,却又在下一组箭完成计分时立即被她冷静地甩开新的距离,不断地逼近却又不断地远离。

 

他几乎能看见那点渺茫的希望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就如一根还在苟延残喘的烟头被无情地碾灭,而碾灭它的那只皮鞋看上去完全不费吹灰之力,甚至都不是故意的。

 

黑色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明明是一场跟他毫无关系的比赛,他却几乎要喘不过气。

 

“670!小春!!”

 

最后一组箭尘埃落定,上野春江的名字在计分屏上遥遥领先,第二名则落后了将近40环。川崎早苗一下子跳起来,冲到护栏边对着她激动地欢呼,而她的声音在及川彻听起来却很遥远。

 

“及川?”

 

“嗯……?”

 

直到坐在餐厅里,及川彻还有一些恍神。

 

坐在对面的上野春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怎么了吗?”

 

“没事……可能是今天看台太阳太大,晒得晕了。”

 

“这样。”

 

川崎早苗刚坐进餐厅就被岩泉一的一通约会电话欢欢喜喜地叫走了,毕竟今天是个难得的没有排球部训练的周六。于是在及川彻怨念的眼神中,川崎早苗留下他和上野春江两个人在餐厅卡座里对坐无言,默默地吃着刚端上来的饺子定食。

 

“说起来,”见上野春江毫无说话的欲望,及川彻默默地喝了口水,找话道,“上野射箭的时候的确很帅气,怪不得川崎一定要我来看。”

 

“谢谢,”上野的表情难得有些松动,“今天麻烦你了。早苗没有告诉我你会来。”

 

及川彻扬了扬眉宇,终于开始找回了一些平时嘚嘚瑟瑟的神采,“不用太感动哦——及川大人可不是轻易会给别人应援的类型~”

 

“是吗?那真的很谢谢你。”上野春江露出了然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刚回来这边,除了早苗就没什么朋友了。你能来看我比赛,我很开心。”

 

——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地接我的烂梗啊喂!相比之下也显得我太没正行了吧!

 

在这个人面前,平时那副游刃有余的做派不仅是一点都使不出来,甚至连不好好说话都会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郁闷!

 

她的冷静无形之中强迫他也必须冷静,但现在的他一旦冷静下来,所有的思绪又只会回到刚刚在赛场上那种几乎把他整个人吞噬掉的黑暗当中去。但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他好像突然又有了那么一些微不知哪来的勇气,至少让他可以声音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

 

“有人说过上野你是天才吗?”

 

上野拿着筷子的手停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刚刚是跟你同场比赛的选手……比如说,是那个第二名,”及川彻看着盘子里已经有些冷掉的煎饺,“我说不定会很绝望。”

 

“绝望……?”

 

“因为你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不管怎么拼尽全力,都永远差那么一大截。那种差距,残酷得就好像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像一块透明的幕墙死死地横亘在中间,明明能看得见,却无法触碰,更无法超越,”他的声音有些滞涩,“就像是所谓的……‘天才’。”

 

上野春江盯着及川彻,半晌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错开眼神,低头搅动了两下碗里的味增汤。

 

“天才这个词跟我大概扯不上关系吧。”

 

大概是过了中午的饭点,中华料理店里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隐约能听到后厨叮叮当当的洗碗声。闲着的厨师靠着吧台懒洋洋地看着墙角悬挂着的一台旧式大肚子电视机,那里在播着一部色调有些陈旧的电视剧。

 

“去年年底之前,我一直都在韩国训练和生活。回国来是为了参加青年队的选拔,”上野春江往椅背上靠了靠,“以及明年伦敦奥运会的代表选拔。”

 

“奥运会吗……”

 

听上去好遥远。

 

“但是,”她顿了一会儿,“还是输给了一个我一直无法打败的人。”

 

及川彻怔了怔。

 

“我父母都是职业选手,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每日不敢懈怠地练习。从小到大,全国性的奖项在日本拿了不少,甚至在韩国那种射箭高手扎堆的国家,十六岁之前也是一路优胜过来的,”她抬头看了看电视,“天才什么的,从前也许还会有这样的错觉吧?直到两年前在一次日本的全国公益赛上,第一次输给了一个叫三木由佳的选手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尤其是当我知道她从初中三年级才开始练习射箭的时候——”

 

及川彻似乎看到她苦笑了一下。

 

“‘上には上がある’,这话是这么说的吧。”

 

“人外有人……吗。”

 

上野春江点了点头。

 

“照理说再高超的天赋也不至于一夕之间就能超越我这么多年的训练吧?可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得不讲道理。从那时开始,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去训练了,但是一旦在比赛中遇上她,我就再也没办法获胜。去年年末的奥运代表选拔,我以一环之差输给她的那个瞬间,就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颈,大脑里残余的氧气一下子都被抽干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感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的声音低低的,在逐渐潮热起来的午后显得有些沉闷。

 

“所以,一定要说的话,我也只是你刚才所说——那个被所谓的‘天才’死死踩在脚下的、绝望的‘第二名’而已。”

 

气氛阴云密布,始作俑者及川彻难得地有一种负罪感。

 

“……对不起。”

 

“没事。”上野春江的脸色很快回到了她平常的状态,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里在播《悠长假期》呢。”

 

及川彻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背后的电视机,故事正播到木村拓哉饰演的落魄青年钢琴家濑名秀俊和学妹奥泽凉子一起去名教授那里接受钢琴比赛指导的情节。教授对凉子的天赋赞不绝口,却对濑名卖力的演奏频频皱起眉头。

 

“觉得自己弹得如何?”

 

“……没有想象中好。”

 

“那就等你能弹到想象中那样好再回来。我没时间陪你练习。”

 

教授冷硬地撂下这样的评价后,留下濑名在钢琴旁紧咬着嘴唇,指节发白地抠在琴凳上。松隆子饰演的凉子在一旁同情地望着他。

 

——真是糟透了。

 

及川彻只记得这部剧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被迫陪姐姐看过两眼,当时还跟姐姐斗智斗勇地抢夺遥控器的控制权,因为跟想看的动画片不在同一个台播出——毕竟那时候他还是个在上幼稚园的小屁孩儿。

 

记忆中是部轻松的恋爱喜剧来着……怎么会有这种展开。

 

“IH的排球比赛也快到了吧,”正当及川彻快要沉浸在濑名痛苦挣扎的情绪里时,上野春江的声音突然把他拉回了现实,“县内决赛的时候我的赛程应该已经结束了,到时候也去帮你应援。今天谢谢你能来。”

 

“谢倒是不用啦,不过上野给我应援的话——”及川彻抬起脸脑补了一会儿,“说真的,我甚至都想象不出来你大声说话的样子。”

 

“为什么?”上野春江疑惑地歪了歪头,“不就是把声音放大一些吗?就像是把手机的音量键按到底那样。”

 

“把手机的音量键按到底……?”

 

能说出这样奇怪又好像有点画面感的形容,真不愧是川崎早苗的朋友。

 

及川彻默默地感叹。

 

春末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炙热的苗头,透过落地玻璃照进店铺里来,却有一种轻盈的洒落感。桌对面的女孩甚至把椅子调整到了更合适的角度,专心致志地看起电视来。

 

“‘上には上がある’……”及川彻看着她微微扬起来的下颌,不自觉地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天才什么的,会不会干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呢?

 

他突然没来由地这么想道。

 


6.  假期会结束的


恋爱中的男人真的很讨厌,及川彻咬牙切齿地觉得。

 

“你没有恋爱要谈吗?”

 

在数不清第几次遇见一个人上天台来吃午饭的及川彻后,上野春江无恶意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但对及川彻来说无异于是膝盖中箭,而且还在伤口上狠狠撒盐。

 

于是略带恶意地回击道:

 

“上野你不也没有吗~说起来,正好现在你单身我也单身,这么巧的话不如我们俩——”

 

不过还没说完,及川彻就在上野春江没有情绪的眼神里及时刹住了他的白烂话。

 

这个天台在体育馆的附近,离教学楼有些距离,平时没什么人来,因为楼层不高所以也没有上锁,上野春江一般都在这里午休。至于及川彻……总是偶尔闲逛到这边,然后顺路上去看看她在不在。

 

多数时候推开天台的门她都在训练,因为条件有限,所以一般是一些简单的体能强化。不过也不总是,有时会正好撞见她在吃便当,偶尔她也会躲在屋檐的阴凉底下用手机看下载好的电视剧。

 

第一次发现她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及川彻承认自己有些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上野春江竟然是个电视儿童。她涉猎的类型倒是很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一些,有时候及川彻也会边吃午饭边凑过去看她又换了什么新剧在看。

 

不过完全没有什么一人一边耳机的暧昧情节,因为这时上野春江都会默默地把耳机线拔掉,稍微调大音量,方便他也能听清。

 

以至于及川彻后来思考他和上野春江为什么明明有很多时间独处,却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恋人的时候,他首先想起来的是很多个相似的午后,温热的风穿过他额前的碎发,又将身边女孩的校服衬衫吹得像一片小小的白帆似的微微鼓胀起来,最后在她看着手机屏幕而低垂的眼睫上落下一记轻吻。

 

靠得近的瞬间,甚至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心跳声。

 

她的手机里男女主正在夜晚的海边无声地相拥,白色的海潮静默地舔舐着绀色的砂砾。教学楼那边的人声好像在风中破碎成了无数的涟漪,悠悠转转地传递到耳边时,空气中只剩下一些晶莹闪烁的透明波纹。

 

安静得他不舍得再往前一步。好像再做任何事都是多余。

 

彼此的朋友成为了热恋中的情侣,及川彻和上野春江大概只是因为这种微妙的连结而互相熟悉起来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关系。

 

之后IH的赛程紧紧地咬上来,六月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没有在那个天台碰过面。偶尔路过小岩的教室跟他打招呼,及川彻会下意识地往教室里扫一眼,上野也通常不在座位上。

 

时间以一种几不可查的速度流逝着,等及川彻反应过来,已经是IH宫城县内赛之后两周。

 

小岩的大学申请到了很重要的阶段,最近连晚上都要补习,所以总是留下他一个人先走。及川彻加练完,锁好体育馆的门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只剩遥远的天地相接之处还闪烁着一些蓝紫色的霞光。

 

及川彻挎着鼓鼓囊囊的运动包,有些漫无目的地在学校的步道上走着。

 

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教学楼只有零星几处还亮着灯。头顶的树叶里传出细弱的蝉鸣,空气里浮着潮湿的青草气味,时不时有一阵新鲜的暖风掠过穿着短裤的小腿。

 

总是在这种时候才有一种入夏的实感。

 

“及川?”

 

及川彻顿住脚步,回头看见上野背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门口的一盏射灯底下,白色的校服衬衫上因此笼着一团蒙蒙的光。

 

“上野你不是没有部活么,怎么还没走?”

 

“跟老师商谈进路,所以晚了一点。”

 

上野的话,应该可以作为优秀运动选手被推荐到很好的大学去吧?

 

及川彻这样想着,但没有问出口。

 

她之前在IH的全国大赛上拿到了个人优胜,学校还为此大张旗鼓地在礼堂开了个表彰大会,当天甚至有东京的电视台过来取材。因为和排球部的训练场地是同一个地方,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及川彻还留下来帮忙布置了场地。

 

那天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她。加上三年级的队伍在人群的最后面,所以那时只是在舞台下遥遥地望了一眼,远到只能看见她模糊的影子。

 

而此刻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就站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的地方,触手可及。及川彻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

 

“听早苗说,你跟岩泉君的家和我们是在同一个方向。”她安静地看着他,“要一起走一段么?”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顺行的河流,两个人慢慢地沿着河道走着。也许是刚刚下过阵雨,地面湿漉漉的,当有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时,白色的车灯就会在深色的水泥地面上反射出一种晶矿般灿烂的光泽,不过转瞬即逝。

 

及川彻下意识地走在人行道的外边。

 

“夏天到了啊。”

 

上野突然轻声说。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河道旁有几对挨挨挤挤的情侣在放线香花火,虽然只有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但是耀眼的火花还是不懈地照亮了因为爱情的幸福而变得柔和的几张脸。

 

“跟白鸟泽的比赛我有去看,”上野接着说道,“很帅气呢,及川。”

 

及川彻踢开一颗脚边的小石子,看着它骨碌碌地跳进了堤岸下方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是吗。”

 

可还是输了。

 

甚至连反抗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像是那根可怜巴巴的烟头。

 

输掉最后一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闯进他脑海的是那天坐在中华料理店里看的电视剧画面,用尽全力的钢琴家被自己毫无天赋的事实轻飘飘地压垮,指节在琴凳上抠到发白;还有上野春江那时说,她以一环之差输掉奥运代表资格的时候就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颈,大脑中的氧气在那一瞬间都被抽干净。

 

糟透了。

 

——真是糟透了。

 

上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在安慰你。我是说真的。”

 

虽然知道自己此时大概笑得并不好看,但及川彻还是努力笑了笑,“谢谢。”

 

街边的行道树大概是樱花之类的,入夏之后生得枝繁叶茂,浓绿的树叶沙沙作响。

 

“你原先看过《悠长假期》吗?里面那句很有名的台词说,‘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是神赐予的长假,这时就应该好好地享受假期。不要勉强,不要焦虑,更不需要努力去做什么,只需要等待假期在某一天突然结束,时来运转,人生才是真正开始了’,之类的,”上野靠在河道旁的石栏杆上,眼里倒映着夜色中的水面,“主流的声音大概永远都会是‘一生悬命’吧?只有这部剧说,感觉到累的时候,就得停下来好好休息才行。”

 

流动的河水之上跳跃着一片粼粼的绿光,是河道两旁绿色的霓虹灯。她的衬衫上因此也荡漾着绿莹莹的影子,泛着绸缎那样柔软的色泽。

 

“算起来,我从去年底开始就一直在休我的长假呢。不过即便电视剧里说长假来临的时候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不必努力去改变现状,只需等待峰回路转的那一天——可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吧?未知的将来没法不令人恐惧,那样静待时机的心态反而是很难达成的。我能做到的其实只有在靶场上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而已。‘再多练一支箭,再多练一支箭’,这样对自己说着。”

 

再练一球,再练一球——是不是也对自己这样说过呢。

 

无数个夜晚,只剩他一个人的灯火通明的体育馆里,肺叶艰难地挤压着残余的的空气,手指和手臂上新伤叠着旧伤一起给大脑以强烈的疼痛刺激,小腿因为乳酸的大量堆积而微微发颤,黏着灰尘的汗水顺着刘海滴下来,扑簌簌地落进眼睛里。

 

可是还不够。完全不够。

 

这种程度,根本追不上前面的人,而且连后面的人也马上要赶上来了——

 

“有没有天才是不是重要的呢。如果有的话,哪怕只是比别人多上那么一点的话,是不是也会轻松很多呢。常常会陷入这样的循环往复的自我怀疑当中去,进而越来越看不到努力的尽头。”

 

及川彻捏紧了自己的背包带子。

 

“不过那部电视剧里我最喜欢的台词不是这句,”上野春江停顿了片刻,“而是小南对濑名说的,‘奇跡があるよ。’”

 

小南是那位么,山口智子饰演的过气模特,及川彻还有点印象。结婚当天被丈夫逃婚并卷走所有存款,职场上被年轻的后辈抢走工作机会,找工作的时候又屡屡碰壁,像个没脾气的沙包一样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被扔来扔去。

 

这样的人也会相信奇迹的存在吗。

 

“小南是个音乐白痴来的。三岁的时候其实学了钢琴,但完全坚持不下去,只觉得手上像绑了大石头一样重得抬不起来。可就是一个这样的音乐白痴,竟然那么坚定地对着一个一无所成的钢琴家说:‘是有奇迹的。’即使他在全国比赛上将要面对的是不知多少个被人称作‘天才’的对手。她这样说的底气,其实仅仅只是她花了两周的时间,磕磕巴巴地学会了他们初见时她听他弹奏的第一首曲子。这算什么奇迹呢,只不过是幼稚又可笑的、自以为是的鼓励而已。

 

“可是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默默跟着念了。”上野的目光从波光闪烁的河面上慢慢收回来,转向及川彻。

 

“奇跡があるよ。”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说一句咒语。

 

奇跡があるよ……

 

是有奇迹的。会有奇迹的——

 

“我的假期好像快要结束了,及川。”

 

有那么一瞬间,及川彻清晰地感受到夏夜的晚风轻盈地穿过衣服纤维的缝隙,湿润而温热地将他全身的皮肤包裹,继而又轻盈远去。

 

手臂上的绒毛微微地立了起来。

 

不知道又往前走了多久,河道在不远处一转弯,遁入了城市的黑暗之中。安静的住宅区在街道的对面显露出昏暗静谧的影子。

 

“我家就在前面。”

 

“那……”

 

“你等一下。”

 

告别的话还没说出口,上野就在信号灯下面停下来。她低下头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及川彻的视线正好了落在她白色的耳垂上,大概是因为在灯光下,看上去有一种象牙一样的质感。

 

及川彻摸了摸鼻尖,错开了眼神。

 

信号灯咔哒咔哒地闪烁着,很快从奔跑的绿色小人变成了静止的红色。

 

“你下个月底过生日吧?我那时候应该在韩国集训,所以礼物提前给你。之前去IH决赛的时候,在东京逛了逛调布那边很有名的跳蚤市场,意外地找到了这个。”上野抬起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及川彻,“生日快乐。”

 

及川彻接过来,是一张碟片。透明亚克力的外壳有些发黄了,但里层的纸质封面还色彩鲜艳,画面中日光灿烂,穿着泳装的一对男女背对着镜头闲适地坐在白金色的沙滩上,远处碧海蓝天连成模糊的一片。

 

“《Long Vacation》?”

 

及川彻念出了上面的影片名字。

 

“很难找的,这版封面。”上野拉上背包拉链,“很多次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这部片子都给了我很多崭新的力量。你如果有空的话,也可以看看。”

 

“……谢谢。”

 

信号灯由红转绿,绿色的小人又奔跑起来。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上野很快走到了斑马线的对面,突然转过身来,冲他挥了挥手,“假期会结束的,及川。”

 

及川彻愣了一下,转而笑起来,也冲她挥了挥手:“恭喜优胜,还没来得及当面跟你说。”

 

上野春江也笑了。

 

“谢谢。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

 

目送女孩的身影走远到看不见,及川彻低下头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光碟,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打开盒子。

 

封面纸的内侧果然有两行工整的字迹——

 

“To 及川:

 

DON’T WORRY! BE HAPPY.”

 

  

*** 春高赛后的一点碎片 ***

 

“跟乌野的比赛我有去看。你发球的时候很多女生都在尖叫呢。”

 

“上野你呢?有被及川大人帅到尖叫吗~”

 

“……”

 

“……咳,抛开那个话题,说起来我的假期是不是稍微有点长啊,上野同学。”

 

“不然怎么叫long vacation呢。趁着你的假期好好享受一下,不也很好吗。”

 

“话虽如此,可就像你说的,‘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吧’?”

 

“理解。”

 

也许是及川彻的错觉,但他好像看见上野的嘴角边有笑意浮起来。

 

“还是要恭喜你,听说在青年世锦赛的选手权大赛上终于击败了三木选手?”

 

“嗯,谢谢。”

 

“不过虽然你的假期结束了,但空闲的时间里可以稍微帮帮我的西语吗……我最近真的头大。”

 

“……已经决定了吗?”

 

“嗯。”

 

及川彻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的第二外语为什么选了西语?选韩语的话对你来说不是更轻松吗?毕竟在那边生活了那么久。”

 

“因为阿根廷不是说西语来着吗。”

 

“什么?”

 

及川彻表示她的声音太小,完全没听清。

 

“一开始的确是选的韩语来着。”

 

“后来为什么改了?”

 

“因为……”上野的目光在及川彻身上停了停,“大概是因为学韩语的话会想起神经大条的前男友吧。会很烦。”

 

“……那个二传吗?”

 

“嗯。那个二传。”

 


7.  时间所留下的


岩泉一在导航里熟练地输入了早苗家的地址。副驾驶座上的这位当事人还睡着,大概是醉过去了,紧皱着眉头。

 

上野取下围巾放在后排座位中间,围巾的流苏扫得及川彻的手指有些发痒。

 

“上野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坐新干线过来应该很快吧。”岩泉一问道。

 

“抱歉,最近工作上有个重要的项目,会议拖得久了一些。”

 

项目?会议?是指比赛吗?及川彻听得有些疑惑。

 

岩泉一从后视镜里看了及川彻一眼,“上野现在是在东京的大出版社工作吧?”

 

“嗯。”

 

“诶?”

 

上野的回答几乎被及川彻的一声惊呼盖了过去。

 

“对了,”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的薄匣子,“岩泉和及川还没有我的名片吧?明年会有我第一次负责编辑的新书出版,可以的话请多多指教。”

 

及川彻接过她递来的名片,“上野春江……文学部责任编辑?”

 

“是最新版的名片。上个月还不是责任编辑呢。”

 

“上野你……”

 

“怎么?”

 

及川彻突然觉得如鲠在喉,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种可能性,但对一个运动员来说,每一种都太残忍了。

 

车内陷入一下子陷入沉默,甚至隐约能听到车窗外的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及川以为我会成为职业的射箭选手吗?”片刻之后,上野轻松地笑了笑,主动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退役了,只是当时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没来得及告诉你。后来也没什么再提起的契机了吧?我也不太更新社交软件,所以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是什么时候的事?”

 

“喂——及川,”早苗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仰倒的副驾驶座位上挣扎着坐直身体,整个人还在梦中的状态,脸色却很不友善,“问那么多干什么?”

 

“没关系的小早,”上野温和地摆了摆手,“你还好吗?有没有醉得太厉害?”

 

“我没事的,倒是你……”早苗转过头来迷迷糊糊地盯了及川彻一眼,“不准欺负她。”

 

“聊天而已,”上野探手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

 

早苗醉眼朦胧地看看她,又看看及川彻,最终还是被汹涌而来的困意击败,很快又睡了过去。

 

上野往座椅里面靠了靠,“你或许还记得,高三那年我拿到射箭青世赛的选手权了吧?还在那个时候赢了我那时候的宿敌三木由佳选手来着。不过4月份在东京集训的时候,我肩上的旧伤复发了。

 

“说实话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为了我宝贵的职业生涯一直都很小心来着,可谁能预料到呢,就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是什么‘命运’一类已经注定的东西。虽然我不太信这些,那个时候也不得不这么觉得。

 

“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觉得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检查的结果比我预想的严重得多。肩膀必须要进行手术,不然今后的日常生活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但要做手术的话就不可能赶得上六月份的比赛,于是只能放弃青世赛的资格,让后面的选手往上递补。所幸代替我上场的三木选手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不然在遗憾之外就还有对国家的愧疚了。

 

“不过后来手术不是很成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及川彻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她面色如常地将左臂平抬起来,但是从手掌到指尖,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手的力量和稳定性已经不允许我继续以职业选手的身份站在靶场上了。努力复健了一年左右,也只是回到能正常生活的水平。”

 

所以她刚刚将行李箱提下台阶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她的箱子太沉。

 

“小岩你早就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听她说才知道,”岩泉一沉默了一会儿,“上次在新宿那边的一个商场里偶然遇到上野,所以聊了几句——只知道她没有继续射箭,而是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工作而已。”

 

“也不是完全不射箭啦。我周末的时候会在会社附近的射箭俱乐部当助教,教教刚入门的小朋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上野的语气轻快,“那边离早苗的工作室还蛮近的,岩泉有空的话也可以过来逛逛。”

 

岩泉一轻咳了一声,“……不合适吧。”

 

“你这话是在试探什么吗?”上野笑道,“据我所知,她最近是单身哦。”

 

“我不是……”

 

他们俩还在一来一往地聊着些什么,及川彻却有些恍神。

 

窗外的大雪被飞速地甩在车后,车窗外的影像变成了无数一闪而过的耀眼白线。但稍微一错眼,又会觉得车只是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而窗外的一切景象都在不停倒退。

 

如果就这么一直倒退的话,能回到从前吗。回到六年前在成田机场的送机大厅,她和他约定好了要在里约奥运会见面的时候。回到那个暖风熏人的夏夜,她站在街对面的信号灯下笑着朝他挥手的时候。回到那年的宫城运动公园,她站在靶场上意气风发的时候。回到那个体育馆的天台,推开门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的时候。

 

他怎么会觉得她跟从前一模一样呢。

 

她变得这么温和,这么爱笑,把所有的棱角都藏了起来,在社交的时候甚至变得游刃有余,能跟所有人谈笑风生。因为不再需要在靶场的太阳底下曝晒,她的皮肤都从以前浅浅的麦色褪成了陶瓷一样泛青的白色。

 

打碎了又被拼起来的瓶子。及川彻再次想起早苗那个脱线的比喻。

 

是经历了怎样被一击即碎的过程,又是怎样强忍下粉身碎骨的剧痛,将那些碎掉的自己一片一片地捡回来,再一片一片地努力拼凑成型的呢。他几乎能看见属于上野春江的那个瓶子上修修补补的痕迹,落在血肉之上即是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他完全地感同身受。

 

所以他知道那个过程的痛苦无异于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要咬着牙把一切都抛弃在过往的时间里,孑然一身地往前走,并且决绝地不再回头。

 

只是他多一点幸运,前进的路虽然崎岖难捱,但至少是通的;而她只能选择在封死的路口转弯。

 


8.  要接吻吗


岩泉一很快把车开到了早苗家楼下,上野把她从车里扶出来的时候她的脸色不太好。

 

“小春——”她扶着上野春江的肩膀忍不住干呕起来,“帮我去买点——解酒药——”

 

“我去吧。”岩泉一的眉头拧了起来,拔腿就要走。

 

“……你又不知道买哪种。”

 

“不知道我不会问药剂师吗?”

 

“——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她平常吃的药。”上野及时掐断了炸药的导火线,把早苗的手臂移到岩泉一的肩膀上搭好,“麻烦岩泉你把她扶上去。先给她喝点热水,她家里现在没人。还记得怎么走吧?”

 

“……记得。”

 

“可不要趁人之危哦小岩~”

 

“……滚蛋之前先陪上野去把药买回来。”

 

药店离早苗住的地方并不远。在结账的时候上野走出去接了个电话,隔着商店玻璃,及川彻看见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口型像是在说:“我知道了。”

 

“怎么了?”及川彻拿上装好的药,走出去问道。

 

“早苗打电话过来,让我们不用着急赶回去,说是家里还有剩的药。”

 

及川彻挑起眉毛,了然地点点头。

 

成年人之间不需要说太明白,再说谁都看得出来那俩人余情未了。

 

所以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最好今晚都不要赶回去了。

 

“不过你的行李还在她车上吧?”

 

“没关系,没什么急用的。”上野春江抬头看看已经开始放晴的夜空,“要一起走走吗?”

 

“好。”

 

沿街的店铺顺着路一转弯,再往前便是他熟悉的那条河道。冬季的河面还没有结冰,缓行的河流上依然倒映着河道上绿色的霓虹灯,像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绿色玻璃;河堤两旁的栏杆上已经堆满了棉花一样洁白的雪。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连偶尔经过的汽车也没有一辆。

 

“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呢,”上野春江眺望着河的对岸,绿色的灯光安静地铺在她的眼底,“不过当时还是夏天吧?”

 

六年前的六月,就在前面的两个街口,分别的时候她送给了他一张《悠长假期》的碟片。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及川彻就窝在房间里通宵看完了整部剧。当最后一集的画面结束在小南和濑名身着西服和婚纱,穿过大半个伦敦狂奔在去往教堂的路上时,他好像明白了上野所说的那种崭新的力量是什么。

 

看着眼前绿波荡漾的河水,他突然想起两人坐在河堤上的那个镜头,小南的白球鞋在高高的堤岸上晃晃悠悠,夏夜的暖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乱的。濑名的衬衫在夜色下有些发蓝。他甚至都不敢直视小南,只是紧张的看着前方,小小声地试探道:“キスしようか?*”

 

背景是桥上霓虹灯落下的倒影,流动的河水波光潋滟,因为镜头的失焦模糊成一片跳跃闪烁的绿色光圈。河边枫树在微风中暧昧地低语。

 

两人肩并肩站着。渐渐地又有雪片从空中飘落下来,继而又消融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

 

“要接吻吗?”

 

及川彻突然轻声说。

 

“诶?”

 

上野错愕了一瞬,定定地看向他,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倏而弯起眼眉:“这时候我是不是该说‘いいよ’什么的?”**

 

“是啊,”及川彻叹了口气,“上野这点倒还是像原来一样,完全不配合我的玩笑呢。”

 

“你真的有去看啊。”

 

“当然啦,难得你特意买了碟片送我嘛。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多有意思的台词呢,像是小南的朋友桃子说的,”及川彻停顿了一下,“‘我认为,所谓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其实只是一种永远的单恋,或者说……’”

 

“‘或者说,是一种持续错过的时间。’”上野接着说道。

 

二人沉默下来,周遭安静得能听见河水从河滩上的鹅卵石上流淌过去的淅沥声。

 

“……连小桃的台词都记得,看来的确有认真地去看呢。”

 

“因为记得上野你说,感觉到疲惫的时候看一看,心情就会变好。看了之后觉得的确如此,所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来着。”

 

及川彻感觉到上野春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但他有点不太敢转过头去和她对视。

 

“及川……感觉到疲惫的时候很多吗?”

 

及川彻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

 

连父母、姐姐,甚至小岩问他一个人在那边累不累的时候,他都可以完全不着痕迹地应付过去,岔开话题讲南美的太阳有多么炽烈,Asado的烤牛肉有多么鲜嫩多汁,教练和队员有多么优秀,身边的朋友有多么热情——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免得他们在地球的那一半还要替他担心。

 

可是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只想对她说实话。

 

“不过今年的男排世锦赛我有看哦。”

 

“诶?”

 

“阿根廷队的那个13号很帅气呢。”

 

她眨了眨眼,眼角带笑。

 

“……谢谢。”

 

原来……一直都在关注着吗。

 

“看起来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吧?”上野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真心地恭喜你,及川。”

 

及川彻看着她脸上郑重的神情,心里突然一阵难过。

 

这样的表情,上一次见还是六年前在成田机场。那天很多人来送他,有排球部的大家,有同级的朋友,有小岩,有早苗……还有她。因为她是当天比赛结束之后才赶过来,所以等到及川彻终于有机会单独和她说两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还以为你赶不过来了。”

 

“差点就晚了,”她舒了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在路上追着巴士跑呢。”

 

“上野竟然为了来见我追了巴士吗?”及川彻促狭地挑起了眉毛,“这倒是我可以得意很久的事。”

 

“如果通过了俱乐部的选拔,也给我来封邮件吧?”

 

依旧是那个完全不接茬的上野。

 

“没问题,”及川彻比了个ok的手势,“上野的青世赛我也会看哦!熬夜也会看直播帮你应援的。”

 

“如果顺利的话,能在里约奥运会上看见你吧?”上野想了想,“还有四年时间。”

 

“如果上野有自信的话,我也不会输的~”

 

及川彻说着抬手看了看手表,“我大概得走了。”

 

“那个!阿彻!”及川彻正要转身的时候,早苗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只见她用手肘顶了顶上野春江,眼神疯狂示意,“她还有话跟你说!”

 

“什么?”

 

“没什么,”上野一把捉住了早苗捣乱的手,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的眼睛,“要去看更大的世界的话——我们一起加油吧!阿彻。”

 

及川彻至今都还记得她第一次直呼自己名字的那个瞬间,那种心脏悸动的微妙失重感。印象里那好像是唯一一次她叫自己“阿彻”,甚至连紧接着那之后来往的邮件也是和从前一样称呼他为“及川”,更不必说疏远了六年之后的现在。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是不是本来可以抓住一些什么的?

 

所谓的“持续错过的时间”吗。

 

是在那之后不久就肩伤复发了吧?就在他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加油,要在下一届奥运会上相见的不久之后。

 

“上野……会觉得遗憾吗?”犹豫了很久,他还是问道。

 

“遗憾?”好像料到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似的,上野春江笑起来,“遗憾这个词或许太轻了吧。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试过就这么了结掉自己——”

 

“什么——”

 

“吓到你啦?抱歉抱歉。”她表现得好像只是讲了个无关痛痒的笑话,“毕竟我从来没想过,失去了射箭的话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及川应该能理解吧?就好像,如果你的人生突然失去了排球……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可怕的想法了。

 

“我想射箭这项运动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正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阻碍,都要一直一直往前,绝不停下脚步,正如离弦之箭绝不回头。这份‘宝物’我一直好好珍藏着,没有丢掉,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总之,我鼓足勇气朝前迈了第一步,后面的路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自然而然就走过来了。

 

“就当是神明大人又大发慈悲地给我放了一个长假吧。假期结束的时候,在面前等着我的正是现在这份让我很喜欢也很有成就感的工作,从这点来说,我已经很幸运啦。”

 

她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及川彻想起第一次看她射箭比赛的那时候。从容,坦然,不迫,但在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涌动的力量依然充盈澎湃,让人自然而然地相信她一定能取得任何她想要的结果。

 

或许他又错了,及川彻想。

 

她的的确确没有变。

 

又或者说,从前的她有的是猛虎般令人生畏的气场,而如今她有的是一颗猛虎般的心。

 

一颗需要先完全敲碎原本的自己,咬紧牙关承受命运压在头颅之上的千钧不公,再经历烈火焚身、千锤万凿的痛苦和磋磨才能得到的——那颗猛虎般的心。

 

“可实际上……上野做到了吧?”

 

“嗯?”

 

“可以平静地等待假期结束的心情,”及川彻低声道,“上野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上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松地笑出来,“是哦,做到了呢。”

 

两个人慢慢往上野家的方向走着,脚下的积雪发出细微的声音,却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格外清晰。

 

“说起来,上野怎么会到出版社工作的?”

 

“我大学不是学的西语吗,一开始是老师推荐我去出版社实习来着。后来跟会社的同事相处得很愉快,于是毕业之后就顺势留下来了。”

 

“所以现在负责的是西语方面的书了?”

 

上野点点头,“是啦,之前大部分工作是负责会社的连载漫画在西语区的出版事宜。不过最近拉美文学在日本也很有市场前景,所以现在被调到文学部那边做编辑了。”

 

“诶?那我在那边买到的漫画也有可能是上野你负责的咯?”

 

“如果是我们出版社的漫画就很有可能哦——下次可以留意一下我的名字!”

 

讲起工作来,她脸上有一种及川彻从没见过的飞扬神采,在雪光的映衬下尤其生动。

 

及川彻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扬起了嘴角。

 

很快又走到了那个他记忆中的街口,周遭的街景完全没有变化,信号灯上奔跑的绿色小人也恰好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变成了驻足的红色。

 

就好像他们在这里告别的那个瞬间是发生在六个月前的夏天,而不是遥远的六年前。

 

“那么——再见了,上野。”

 

“稍等一下。”

 

“怎么,”及川彻挑眉,“不会又要从包里掏出什么古早电视剧的碟片,然后一定要我看吧?”

 

“抱歉啦,这次没有,”上野眨眨眼,“只是,大概还不到说‘さようなら’的时候。”***

 

“……什么意思?”

 

“新年假期结束之后我要去阿根廷工作一段时间,会往返三个月左右。”

 

“……诶?!”

 

“不用这么惊讶吧,阿根廷也是西语区啊!虽然那边的西语我现在还不是很听得懂就是了……”她吐了吐舌头,“有时间的话,能去看你训练或者比赛吧?欢迎吗?”

 

“——当然!”

 

绿色的小人又咔哒哒地奔跑起来。

 

“那么,下个月在布宜诺斯见吧?”上野过了街,隔着斑马线笑着朝他挥手道,“阿彻?”

 

及川彻愣了一愣,也笑起来,“好,下个月见……”

 

直到目送她的身影走远到看不见。

 

“……春江小姐。”他才笑着低声说道。

 


******************

  • *即“要接吻吗?”

     

  • **即“好啊。”这里是剧中小南回答濑名的台词。


  • ***即 Sayonara, 预计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相见时的告别语。

 


9. 一点尾声


“所以他们俩是正式复合了吗?”

 

“据我了解的话——是的。”

 

“我说嘛,本来当年分手的原因就很扯啊。什么觉得异地的话没法好好照顾她之类的,”一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还处在南半球的盛夏,及川彻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吹着暖意袭人的晚风,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虽然能每天见面当然是比较好啦。”

 

“恋人的话,当然会想时刻都在对方身边吧?”

 

“先不说这个,你发给我的航班号和时间确定没错吧?”

 

“你已经跟我确认过不下十遍了。”

 

“万一你的行程有变还忘记告诉我了呢……”及川彻不满地鼓了股腮帮,“我现在可是每天都数着日历过日子诶。”

 

“第一,不会有什么变化;第二,”上野在电话那头笑道,“没剩几天时间了,用不用这么夸张。”

 

“……你根本不懂我在异国他乡迫切地想要见到本国同胞的心情!”


“真是抱歉,及川君。”

 

虽然她的声音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为什么又叫及川啊,”及川彻忿忿道,“明明上次还有上上次,都当着我的面叫我‘阿彻’了哦,我都听到了!”

 

“没有吧?你大概是听错了。”

 

电话那头分明在忍笑。

 

“喂!”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算起来我应该叫过两次你的名字了吧?但你一次都没叫过我的名字,这样的话我很亏诶——”

 

“这有什么难的,”及川彻一副少小瞧本大爷的神情,立即清了清嗓子,夹起声带腻腻地叫起来:“春江小姐~春江~小春~~——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马上叫得出口哦!”

 

挂在床边的日历被风微微掀起,本月的12日被打了重重的星号,小小的格子里挨挨挤挤地写着上野的航班号、到达时间和下榻的酒店地址。

 

及川彻边煲着跨越半个地球的电话粥,边看着那个在风中翻飞的日期,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一直都在持续错过的、他们彼此的时间,很快就会进行最终的误差校对,并且在几天后的未来重新接轨。

 

假期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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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下一篇是妹视角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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